《周易》之“通”意蕴丰富，让人领悟到中国哲学之特质，乃在于一个“通”字。任何学问研究到极深处，必达至哲学，必走向通达;《周易》谓“唯深也，故能通天下之志”(《系辞》)，即此。就此而言，《周易》定下了中国哲学“通”的调子，后世诸如天人合一、体用合一、心物合一、知行合一等重要命题莫不从此“通”字孕育而出。
《周易》主旨言变化，几近常识。《易纬·乾凿度》明确指出，“《易》一名而三义，所谓易也(即简易)，变易也，不易也”，其中“变易”则表明此义。然而，假设人们再追问一步，古哲缘何写此“变化之书”?其目的何在?答曰，在于一“通”字也。《易》本为卜筮之书，卜筮之目的无非是通过对未来的预测，未雨绸缪、克服障碍，以求“通”达。春秋之时，孔子虽将《易》提升为人文化成之书，但目的仍在于一“通”字，岂不闻《系辞》云“穷则变，变则通，通则久”乎。只是在孔子那里，“通”的实现非赖“外力”而需借助个体道德修养。由此可知，周易不仅是变化之书，更是变“通”之书。需说明的是，《周易》之“通”不仅限于“目的”，而是意蕴丰沛。请备述之。
一曰感通。关于感通，可从义、象、用分述。感通之义，实为以诚相感之义。《系辞》说得极明白：“易无思也，无为也，寂然不动，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也。”其义为，当进入“寂(然)”的状态之时，则可以感通外物，而通晓天下。这个“寂”大抵相当于《中庸》之“诚”，《中庸》谓“惟天下之至诚，为能尽天下之性”，诚之极即是“寂然”，寂然之至亦是诚。宋儒周敦颐有著作《通书》，核心主旨谈“诚”，亦是谈寂然之“太极”之状。
感通之象，《咸》卦描绘极其生动。咸之自然卦象为山上有泽，是为泽山咸;就其社会之象而言，则是少女少男象，女下男。咸者，即感，且为无心之感。无心，即为纯真，即为诚，故能感通。玩其爻象，则知无心之妙。咸之六爻取象人身，初“拇”(咸其母，为大脚趾)、二“腓”(咸其腓，即小腿)、三“股”(咸其股，即大腿)、五“悔”(咸其悔，心之上口之下为悔)、六“辅颊舌”(咸其颊，应为脸颊)。六爻取象妙就妙在于四爻，按顺序，四爻当为心，然四爻却不言心，而曰“憧憧往来，朋从而思”。杭辛斋认为，“以心不可见，且咸之感，本无心也”(《学易笔谈·卷四》)，故“咸”为无心之感，无心之感方是真感。世俗之中，少男少女之情感亦是无心之感，此感通义，颇有玩味处!
感通之用，《系辞》亦有论述。“鸣鹤在阴，其子和之，我有好爵，吾与尔靡之。子曰：君子居其室，出其言善，则千里之外应之，况其迩者乎?居其室，出其言不善，则千里之外违之，况其迩者乎?”由此可知，“感通”可跨越时空之藩篱而使彼此息息相通、彼此感应，所谓“同声相应，同气相求”(《乾·文言》)。今天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“量子纠缠现象”，与“感通”颇相类。若强比附之，则感通当是心念、意识领域的问题，而“量子纠缠”大抵亦应从信息、意识的层面理解。
二曰变通。变通，主要从阴阳变化谈及。就大端而论，专讲乾坤阴阳之变化，因《周易》之要，莫过于乾坤，或曰：乾坤乃大阴阳。故《系辞》曰：“是故盍户谓之坤，辟户之谓乾。一盍一辟谓之变，往来不穷谓之通。”其中，“一盍一辟”即是一开一合，具体地讲，是阳开阴合。正是在阴阳交替、此消彼长中，方有四时之变化，故《系辞》谓“变通莫大乎四时”。
为了凸显《周易》所谓“广大配天地，变通配四时”之旨，汉人又发明卦气说、消息卦。所谓卦气说，即用六十四卦来匹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，其中乾坤坎离四卦主四季，其余六十卦三百六十爻则匹配一年三百六十五日。“消息卦”，又称十二辟卦，其原理即根据阴阳之消长，将一年十二月与十二卦匹配，譬如阴历十月为坤卦(阴之极)，十一月为复卦，十二月为临，一月为泰，如此至四月为乾;五月则阴长阳消为姤，六月为遁，至十月为坤。由于排序按照“阳消阴息”之规律，故又称十二消息卦，此正如惠栋《周易述》所言，“十二消息相变通，而周于四时也”。
古人用此阴阳变化之理完善历法、节气，用于农事，当是其大用。此外，汉人魏伯阳亦将之运用于养生(炼丹)之术，尝用六十卦(除去乾坤坎离四主卦)配一月三十天，每天配两卦，所谓“朔旦屯直事，至暮蒙当受。昼夜各一卦，用之依次序”。道家尤其后期道教亦将此原理用于人体，以求长生;同时，中医亦吸收了《周易》阴阳交通的思想，借此建构其系统的理论体系。
三曰交通。交通与变通初看义同，但又稍有区别。变通，注重变化本身;交通，特指阴阳交汇，偏重于效果。关于“交通”的效果义，可从内外卦(对复卦而言，下卦为内，上卦为外)之关系论及。最典型的例子莫若上经的否、泰，下经的既济、未济。否卦(天地否)，天在上、地在下，“天地不交，否”，否者，塞也;泰卦(地天泰)，地在上、天在下，“天地交，泰”，泰者，通也。既济(水火)，上为水，下为火，阴阳相交，故通达;未济(火水)，上为火，下为水，阴阳不交，故受阻。
阴阳交通之义，尝被用于中医。譬如失眠，中医认为其因是心肾不交：心为火、肾为水，心肾不交，实则为未济之相;故若改变现状，须用降火之药，让心火下降、肾水上升，形成既济之相，方得通泰，自然入眠。当然，在《周易》中，变通与交通并无实质性区分，譬如《系辞》中“变通配四时”语，有的版本亦作“交通配四时”。但鉴于二者又确有差别，故笔者暂立此说。笔者以为，《周易》中“否极泰来、损益之变”的畅通结局，《坤·文言》中所谓的“君子黄中通理，正位居体。美在其中而畅于四肢，发于事业，美之至也”的亨通之状，中医中所谓“通则不痛，痛则不通”的畅通之效验，乃至《系辞》“变则通，通则久” 的通泰之论，大抵应从交通之效果层面论及。
四曰旁通。《乾文言》曰，“六爻发挥，旁通情也”。旁通之义，亦微妙。历来注家云集，但其脉络，大致始于乾卦。因乾卦为纯阳之气，故能发挥变动，旁通于坤。坤者，乾之反也，此旁通之初始义——后人由此开启“错卦”体例。即是说，卦中的阴阳爻向相反的方向变化，即为旁通。如震与巽、坎与离、艮与兑，其他以此类推。晋人李轨则进一步从用九、用六的角度注解，他认为，旁通之义，源于乾坤两卦，因乾、坤两卦为纯阳、纯阴之体，故有用九、用六。原因在于，乾坤两卦为纯阳、纯阴之卦，其中缺乏“阴阳交汇”(其他六十二卦，则阴阳交错)，为了解决此“纯体”之困境，故而采取用九、用六之措施，以纠其偏：“若然，旁通则与用九、用六同义。乾坤纯，故用九六，余卦六爻相杂，谓之旁通。”旁通之用，在于其“情”，其情即是“六爻发挥，旁通情也”之情。此“情”，实则言吉凶也。因为各卦旁通，有吉有凶。正所谓，“吉凶者，易之情，故云旁通情也”。
综上可知，《周易》之“通”意蕴丰富，让人领悟到中国哲学之特质，乃在于一个“通”字。任何学问研究到极深处，必达至哲学，必走向通达;《周易》谓“唯深也，故能通天下之志”(《系辞》)，即此。就此而言，《周易》定下了中国哲学“通”的调子，后世诸如天人合一、体用合一、心物合一、知行合一等重要命题莫不从此“通”字孕育而出。
(作者单位：北京理工大学珠海学院)
